我初踏廠區的時候,一次老師傅帶我去煉焦車間維修儀表,整個廠房的空氣里浮動著黑灰的顆粒,如同懸在頭頂的塵埃之霧,灰蒙蒙地籠罩著整個天地。巨大的管道如盤踞的鋼鐵巨蟒,縱橫交錯于高聳的塔罐之間,發出低沉恒久的嗡鳴,像極了一頭沉睡巨獸的呼吸。我作為新晉儀表工,只覺自己渺小得如同被投入鋼鐵叢林里的一粒微塵,茫然無措,連呼吸都變得有些小心翼翼了。
初識儀表盤上那些細密的刻度,仿佛天書,令人眩暈。我笨拙地捏著萬用表的表筆,指尖微微顫抖,面對精密的電路板,竟不知從何處著手。老師傅們如常穿梭于龐雜的管線之間,矯健又熟悉,他們那沾著油污的手掌,卻總能精確地旋緊每一顆螺絲,校準每一處誤差。我只好亦步亦趨地跟著他們,卻總覺自己笨拙得像個誤入迷宮的旅人。有時,在狹窄的管廊夾縫里俯身檢修,我嗅到濃烈的煤粉混合著化學品的奇異氣味,鼻腔頓時一陣酸澀,忍不住想打噴嚏,卻又慌忙捂住了嘴,生怕驚擾了什么——這鋼鐵叢林里,連聲音都仿佛會被那巨大的嗡鳴吞沒。
日子在儀表盤指針的微小擺動間悄然滑過。不知何時起,那曾經刺耳難忍的機器轟鳴,竟慢慢沉淀成了耳畔習慣的背景音律,甚至當它意外停歇時,反而會驚覺一種莫名的空洞。儀表盤上那些曾如天書般的符號和數字,也終于開始對我展露了它們清晰的秩序——紅與綠,升與降,它們每一次細微的脈動,都無聲地訴說著鋼鐵巨獸內部奔涌不息的生命節奏。
漸漸地,我竟在剛硬線條里,意外覓見了柔軟之美。某次夜班結束,行至中央控制室對面的停車場邊緣,天際線處已悄然泛起一絲魚肚白。此時廠區燈火通明,竟如星辰倒映于大地之上,與遠處城市熹微的晨光悄然相接。那一刻,眼前的工業棱角與自然的呼吸似乎完成了某種神秘的融合。
日子久了,我漸漸體味到,這鋼鐵森林的深處,竟也流淌著脈脈溫情。夜班時饑腸轆轆,值班室的桌子上總會有不知誰悄悄留下的零食;平日里誰家做了可口點心或者肉食,誰家有新產的新鮮水果,必定會帶到休息室,讓甜香和笑語一同彌漫在小小的空間里。一次我患了重感冒,病懨懨地坐在休息室里,同事們進進出出,或遞來一杯熱水,或拿來幾片藥,或留下一句“多休息會兒”的簡單叮嚀。那些話語和舉動,似無聲的暖流,浸潤著我疲憊的軀殼與心靈。
幾年后一個深秋的黃昏,我獨自完成了當班最后一次巡檢。佇立在熟悉的高處平臺,晚風拂面,已帶上涼意。眼前這片曾經陌生、令我窒息的鋼鐵叢林,在夕陽熔金般的余暉里,竟呈現出一種難以言喻的溫厚與莊嚴。縱橫的管線是它粗獷的脈絡,閃爍的儀表是它警覺的眼睛,而塔罐之間奔涌不息的,是它熾熱滾燙的血液。此時,我忽然聽到遠處交接班的工友們互相招呼的笑語,那聲音在暮色里回蕩,如此清晰又如此熨帖。
原來我的心,早已在不知不覺間被此地牢牢縛住。曾經那些冰冷的管道、轟鳴的機器,如今竟成了支撐我生命行走的骨骼與心跳;那些刻度、數字、油污和工裝,竟已融匯成了我靈魂里無法剝離的底色——鋼鐵森林的龐大身軀之下,原來早已默默孕育了名為“家”的暖巢。原來人最深的依賴,并非僅僅棲息于屋檐之下,而是將生命織進了更廣闊而莊嚴的律動里。
原來,歲月自有其悄然無聲的煉金術:當人將自己沉入一處地方,再以忍耐與真誠去貼近它——那些堅硬冰冷的鋼鐵筋骨,終會慢慢生長出溫度,最終竟能溫暖你整個生命。